1
绕过青石砌就的壁上抽出蕨叶的巷陌
越过参差相接的瓦脊
南方是从窗对面的断墙和树杈间的天空
开始的,弥漫的光
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
春天的雨冬天的雪
时间一滴一滴,落人椭圆形的水缸
渗出的部分变成边缘的苔痕
透过树缝与门前的矮墙
掠过河面上的涟漪 渗透所有事物的质地
注入大地温暖的胸怀
仿佛多得无处可放 无器可注
檐下乳燕呢喃声中
到处是阳光 到处是绿色 到处是流淌
溢出——一个母性十足的词
一切好像本该如此 生来如此
2
这就是逝去的南方
这也是需要我像候鸟一样重新找回的南方
那年我5岁,你搀着我的手
在公路上向远方眺望
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期待什么
电线杆上呜呜的台风使旷野更加空旷
天空有着铅的重量
出远门的养父披着一身雨水回来了
两扇黑漆漆的木板门一关,就是家的温暖
这日常的情景,在记忆深处
变成了最明亮的乡村灯火
3
弃置的墓碑从南山坡上拆来
一直躺在村口
成为孩子们嬉戏的舞台
石头上凿痕模糊
时间慢慢变得清晰
懵懂的意识像墙边的苦楝树渐渐抽出胚芽
这就是童年
当我明白寄养的身份,星空与河流已经确立
完整的童年像祖母的镜子
跌落,裂成两半
在生育与养育中间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流
我欠下了大地双倍的情义
想给你说时
却变成了沉默 变成了远距离的南方
村庄与田野 在退却的视野里
变成了大地与天空
时间不可分割的整体
4
走不尽的是比血缘更漫长的巷陌
用我一生的出走与返回也无法丈量
比石刻的笔画更确切的姓氏
需要多少力量去穿越
雨后的黄泥路又黏又滑 从村口出发
在几乎就要爆裂的自行车轮胎下吱吱作响
屈从于人间的规范与伦理
通向一座泥土的城 空心的城
你与养父一起把我送到生身父母的家里了
返回就是离开
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
你看着我与哥哥妹妹相聚在一起
你看着我很快投入孩子们玩耍的队伍
你与养父一起悄悄地避开了我
怕我丢下玩具
突然醒悟 改变主意
当我还来不及明白
返回就是离开
你已经走远
你已经走远
九年的阳光;蓝天与鸟语的欢乐
九年的落叶、雨雪与虫鸣的孤僻
屋檐下的夜色 已经很深
远方海塘外的潮流 在退却中平静
一条命定的河流
两个九年相遇 双倍的力量
咫尺的距离 在两岸
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跨越
一个人的内心分成了两半
损坏的城墙长出了庄稼与青草
长出了被夕阳烧红了的暮云
长出了 比云更孤单也更无力的眺望
5
在空调咝咝作响的寒冷季节
我想起了烘着冒着潮气的鞋袜的火炉
在高层公寓断电的夜里
我想起了刚被哈气擦亮的煤油灯
在路过商贸大街的喧哗声中
我想起被大雪覆盖着的板壁的温暖
苦楝树与香椿树掩映着的
瓦片与玻璃窗的沉寂
想起你在我入睡前捉蚊子垂下帐帘时
钩子松动时叮当的一声
这曾经是我的家
有我童年的父亲
我跟他是不同的姓
这里有我的祖母 我的姐妹
她们与我没有半点血缘
因为有你
这里有亲人的亲
这里有亲情的情
就像雨水注入季节的轮回
就像这酽酽的阳光滋养着南方的心肺
6
本来就不能够如此
本来就不应该如此
你抱起我尚在襁褓中的女儿
就像慈祥的祖母抱起自己的孙女
“就像”这个词让我哀伤
你接过我妻子为你做的过冬衣裤
就像幸福的婆婆注视着自己的儿媳
“就像”这个词使我蓦地心疼
当我明白一棵无以言报的小草
面对春天的沉默
童年的天空已经形成
你的曾照耀过我的整个童年的面容
已经变成堂屋里的一张遗像
遗像也随养父搬迁新居
空空的院子对着黑漆漆的大门
门环上的锈迹
仿佛还在追忆昨日的声音
仿佛还在怀念人间的烟火
但我坚信你还在这里
你还在这里 你还在这里
守护着我的需要悉心呵护的记忆
就像守护着沉睡中的婴儿
7
变成生产队仓库的祠堂
损坏的雀巢 赤裸的泥砖
壁画的外层已经难以分辨
而在剥落中露出里面的一层
修了又修的家谱
补了又补的岁月
不知经历多少世事沧桑
但在我的星空中
它只不过是对两幢砖木房子里发生的故事
作另一种阐述
摇篮和乳汁把悲伤从表情藏到心上
开始喂养素昧平生的婴儿
夭折的儿子在襁褓中
带着还来不及配上名字的姓氏
带着一滴刚刚激起他们希望的血走了
从此,我替代了他的位置
阳光与雨水
一滴一滴积贮 渗透时间的亲情
超越了抽象的血缘
我在他们的目光中哇哇哭叫
不知道来历的南方,不知道归宿的南方
在巷陌里
与别人的孩子一样吵闹
在稻草地里
与别人的孩子一样欢笑
苦楝树与香椿树,一对童年的守护神
注定与我的命运发生联系
注定与我的经历构成对应
8
在车间的机器轰鸣声中
我写下了遥远的浑然不觉的南方
在俱乐部反锁的铁栅门内
我写下了无处申诉的孤独的南方
在印刷体的夹缝里
我用手迹写下了隐秘的南方
这比阳光更灿烂 比雨水更丰沛的南方
与沉寂的屋顶 水缸中的倒影 远去的炊烟
合而为一无垠的爱
在早晨的光中 在词的光中
巨大的旋涡通过地平线
把过去明确为未来
上海嘉定区南苑中学 南苑集墨斋 陈强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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